故事觀點 / 優雅老後

病後

Ⅰ.丈夫
 
耳邊依稀有“叨叨”的聲響,文龍睜開了眼睛,聲響是從廚房傳過來的,文龍轉頭看床旁邊,是空的,掛在牆壁上的時鐘,6點20分,這麼早就準備早餐了?
 
去年文龍中風,在醫院急救後,病情雖暫時穩定下來,但左手左腳卻失去了行動自如的能力。文龍是公司裡最活躍、業績也最好的業務副總,一發現左手左腳失去了活動力,幾乎發狂,日夜狂嚎:「讓我死了算了!」公司的總經理來看他時,安慰他說:
 
「已經安排了最好的復健師幫你復健,恢復健康的可能性很高,你自己要有信心,想想看,我們還有那麼多事要一起做,你一定要盡快好起來!」
 
文龍右手掌緊握者總經理的右手,一用力,文龍感受到總經理的期許和鼓勵,不禁潸然淚下,總經理這句話比仙丹對文龍還管用。
 
文龍很賣力也充滿信心地配合復健師做了三個多月的復健,手腳的活動力有改善,但不符預期,文龍有些沮喪,但必須復原回到職場的強烈企圖心支撐著他繼續治療,直到有一天他的屬下,是目前暫代他的職位的陳經理告訴他:「總經理安排了營二部的邱經理來接你的位置!」
 
這消息,讓文龍整個身和心都癱了。不久,公司的人資副總來家裡看他,勸他是不是辦理退休,文龍幾乎發狂,咆哮著:「太現實了吧!多年來我替公司拚死拚活,打下江山,才幾個月,就要逼我退休,門都沒有!」
 
夜深人靜,往日豪爽大器的丈夫竟坐在沙發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,看在太太的眼裡十分不捨,勸丈夫說:
 
「退休也好,你忙碌了大半輩子,退休了,全心復健,養身體,也不錯。」
 
「麗菊,你也認為我好不了,是嗎?」
 
「不會的,醫生說復原的機會滿大的……」
 
文龍把沙發旁邊茶几上的茶杯用力一摔,水和茶杯碎片灑滿一地,他咆哮著:「不要再騙我了,不要再騙我了……」
 
文龍決定辦退休。公司預備幫他辦個退休惜別會,負責傳達這信息的陳經理被文龍臭罵一頓:
 
「你是頭殼壞掉嗎?要我坐著輪椅在眾人面前丟人現眼嗎?他們喜歡看我的笑話,對不對?你也跟著跑龍套?陳耀仁,你有沒有腦筋阿你?……」
 
「老大,他們也是好意,你在公司裡豐功偉業,不聲不響地走了,面子要掛哪裡啊?」
 
「面子?我還有什麼面子?人家還怕我賴著不走,趕緊把我掃地出門……不甘心,真的不甘心……」
 
後來,文龍的老部屬準備在他常去的餐廳辦個惜別會,文龍知道後要陳經理安排部裡所有人都來參加,由他請客。
 
「老大,記得美國那個GERG MILER嗎?他第一次來台灣也是在這裡請他的!」
 
「GERG MILER?」文龍的眼睛閃見了好些日不見的光采。
 
「這個美國佬是業界出名難剃頭的傢伙,那次他特別飛來台灣看我們,連老總都喜出望外,老總和他交手3年,一張訂單的影子都沒有,想不到,老大一出手就把這隻老狐狸抓到台灣來了,一拳定江山!」陳經理說完,舉起酒杯,揚聲說:「乾!」
 
文龍也意氣風發的頭一揚把杯子裡的啤酒一仰而乾,陪在身旁的太太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,只好低聲說:
 
「你喝多了。」
 
文龍瞇著醉眼跟太太說:
 
「沒關係,高興!」轉頭對坐在陳經理旁邊的林經理說:「小林,那個案子當初是你負責的吧?」
 
「是啊,是我掛名,老大操刀的啊!」小林把含在嘴裡的大塊肉嚥吞下喉後,說:「那時GREG丟出這個大案子要我們公司也提案報價,老總怕他自己接手又無疾而終,沒面子,問老大有沒有興趣接下來,對不對?」小林故意停下來,讓文龍接。
 
「我壓力也是很大,老總接不下來的客戶,交給我?我是神仙啊?」文龍掩飾不住臉上的得意說。
 
「老大,老總說了什麼讓你決定扛下來搏命一試?」陳經理誇張地問。
 
其實這些情節在部門裡不知已流傳了多少遍,但是老大是百聽不厭,這一戰對公司業績和市場佔有率的成長占舉足之重,文龍也因為此戰而在業界名聲大噪,部門同事也就常在酒酣耳熱之際,一再重複地提起,博得老大的歡心。
 
餐點結束前,全體三十多位老同事圍聚在文龍四周,高唱部歌–“愛拚才會贏”,這首歌熱力四射來勁,是文龍很喜歡的歌,平常在部門開會的結尾,文龍常要求全員起立,摩掌擦拳的痛歌一場。
 
文龍在歌聲的激情中,熱血沸騰,彷彿又有個特大的案子要他衝鋒陷陣了。可惜這股情緒沒有維持很久,回到家,太太幫他擦澡、換衣服時,現實立刻像利劍一樣直插他的心窩。今夕何夕,我在做什麼春秋大夢?
 
文龍心情盪到谷底,整整一個星期不言不語,太太提議要不要出去曬曬太陽,走一走?
 
「走一走?你在說笑話嗎?我拿什麼來走!」
 
「文龍,不要這樣,我推著你的輪椅,陪你走,不是走一走嗎?」
 
剛開始,老部屬一兩個禮拜會帶些下酒菜和啤酒來家裡和文龍話當年,也談論沒有了文龍的營一部營運狀況,這是文龍心情最好的時候。
 
麗菊有幾次對老部屬說:「老長官看到你們來,是最高興的事,只是酒和小菜以後也就不要帶了,好嗎?副總是不可以喝酒的。」
 
文龍不以為然地回說:「你懂什麼,沒有酒哪是營一部的人。」
 
慢慢地,可能工作忙,來的人和次數愈來愈少,只有一個人例外,他是小林底下的一位課長,叫黃進得,固定兩周一定來探視文龍,文龍有些感傷,對太太說:
 
「麗菊,黃進得和小林的年資差不多,能力也不差,當初晉升小林作經理而不是黃進得,是因為黃進得喝酒時總是推三阻四,不像個痛快的業務把手,想不到他沒有記恨我,還有情有義。我這輩子不知道還做了多少不恰當的事,世事難料啊!」
 
文龍躺在床上想著,今天家裡有什麼事嗎?為什麼太太這麼早做早餐?還沒想起來,就感覺尿急,床邊放著一個呼叫鈴,文龍習慣性要往下按,又停止縮回手。自己來吧。他右手掌撐著身體的重量慢慢移到床邊,正要把右腿往右移時,用力太猛,下半身滑過床邊,整個身體“碰”的一聲跌到床下,幸好,屁股和右腿先著地,頭沒撞到。他斜躺在地板上,太太沒聽到他的撞地聲,沒趕過來。他吃力地把上半身儘量坐直。他的位置搆不到呼叫鈴,他試了幾次都不行。臥房的門是關著的,即使他大聲呼叫,太太也不見得聽的到。文龍四處觀望,輪椅在他上床後,太太都會推到門口外。他手腳並用,把身體慢慢移到房門邊,正要拉門把手時,門被推到文龍身上,他的身體擋住了門。
 
「天啊,文龍,你怎麼會跌倒在這裡?」麗菊說著進了門想要扶起文龍,但太重了。文龍滿身大汗,滿臉通紅,把麗菊要扶他的手撥開。
 
「文龍……」麗菊雙手環抱著文龍心一酸,眼淚就流了下來。「你幹嘛不叫我,這樣逞強自己?」
 
文龍掙開了麗菊的手,右手用力地敲擊牆壁,咆哮著:
「我是個廢人,是個廢人……」眼淚流了一臉。
 
大兒子毓昀趕過來時已九點多,麗菊對兒子說:
「兒子,你可以嗎?」
 
毓昀回說:「不要擔心,到了診所,如果有情況我馬上CALL你。你放心去吧,我會照顧老爸的。」
 
文龍吃了小部分麗菊準備的早餐,便沉默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,連平常必看的報紙都沒有動。
 
「文龍,不好意思,英英這次特別趕回來和大家一起給蕭教授過生日,約好了10點在蕭老師家碰面,我去去就回,好嗎?」
 
英英是麗菊大學同學也是死黨之一,旅居日本,昨天才回來。文龍狀況看起來也並不嚴重,麗菊也就決定按時赴約。
 
文龍面無表情,不發一語。
 
「兒子會帶你去陳骨科診所,有問題再連絡,好嗎?」
 
「會有什麼問題?死不了的!」文龍右手握拳在胸前上下顫抖。
 
「爸,媽難得有機會出去和同學老師聚會,你不要這樣,我陪你去不也一樣?」
 
「我怎樣?拖累了你們母子了,是吧?我不要看什麼醫生了,你們都走吧!」
 
「文龍,不要這樣,不然,我留下來陪你去看醫生好嗎?」
 
「爸,自從你中風之後,媽媽沒日沒夜的照料你,並沒有比你好過,你多少也得體諒一下媽媽,讓他喘口氣嘛……」
 
「毓昀……」麗菊阻止兒子繼續說下去。
 
「好小子,你教訓起你老子了……」文龍漲紅了臉,有些氣喘,接不下語句。
 
 
妻子
 
來幫老師過生日的,除了麗菊和英英,還有兩位同學。
 
老師吹生日蠟燭時,和往年一樣又老淚縱橫,雙手合十,呢喃著:「若梅,若梅……對不起,對不起……」
 
師母三年前往生,往生前已經照顧小中風的老師兩三年了,師母生前就有狹心症,走的時候是因為心肌梗塞,來不及留下一言半語就走了。師母的往生,對病中的老師真是雪上加霜。這兩年,憂鬱症症狀愈來愈重,除了家人、學生和幾位相熟的老友,誰都不見。今天老師精神不錯,雖然口齒已經不是很清楚,但仍聽得出來他的意思,
 
「文龍……好一些嗎?」
 
「老師,不要擔心,已經慢慢好轉了。」
 
「時……間真快……當初文龍……向我求救……多少年了?」
 
「很多年了,老師。」
 
麗菊是老師的得意門生,和文龍的感情漸趨穩定後就介紹文龍給老師認識。文龍念的是歷史系,是個冷門科系,將來就業可能會有相當的難度,因而麗菊的父母一直不是很贊成麗菊和文龍交往。退伍後,文龍往商界發展,不是很順利,但是很拚,老師看在眼裡,認為這孩子將來一定會有一番成就。後來,文龍向麗菊求婚,麗菊父母反對,文龍於是請老師作媒,當救星,老師終於說服麗菊的父母。
 
「麗菊……多容忍……容忍……文龍……」
 
「老師,我知道,你不要擔心。」
 
「老師,」英英忍不住說,「你也要勸勸文龍,要多體諒麗菊,不要把麗菊當出氣筒,我看麗菊過得很辛苦。」
 
「……是……都很辛苦……」
 
「爸,」蕭明說,蕭明是老師的大女兒,「你今天講了好多話,我知道你高興,可是你累了吧?要不要休息一下?」
 
蕭明安頓好父親睡下,和麗菊、英英坐到巷口的咖啡廳。
 
蕭明比麗菊小兩歲,麗菊還在學時,便和蕭明相識。多年後,兩人因為對陶藝創作持續耕耘在陶藝圈已有相當的知名度,相知相惜,成了好朋友。
 
麗菊說:「老師看起來悶悶不樂,又不喜歡到外面走動,真是很辛苦。」
 
蕭明說:「媽媽走後,這兩三年父親的憂鬱症狀更明顯惡化,整天難得說一句話。請來幫忙的歐巴桑一天雖然來兩三回,還是有照顧不到的時候。要改換個外傭,可以24小時照顧,父親又不喜歡。我能過來的時間又有限,真不知道該怎麼辦?」
 
英英接著說:「老師對那件事還是放不下嗎?我看他吹蠟燭的時候,念著師母的名字……」
 
蕭明說:「每年媽媽的生日,父親會寫封信燒給媽媽,向媽媽道歉,說他一點也沒有要害媽媽的意思,當時只是心情煩躁脫口而出的氣話而已。我勸了多少次,這只是巧合,媽媽不是因為父親的那一番話而心肌梗塞的,父親一直聽不進去,把自己栓在這個罪惡的漩渦裡。」
 
老師中風後,師母對老師的照顧是無微不至,他們一直都是學生們心目中的恩愛夫妻。師母是典型處女座的個性,老師中風前,生活起居都能配合師母的習慣,自從中風後,體力和心力有些力不從心,吃東西會掉屑屑;上廁所會忘了沖水;刷牙洗臉把水槽附近噴的溼答答;書到處丟,餐桌一本,客廳沙發上兩三本,臥房兩三本;電話進來不願意接;不願意參加同學、朋友的聚會;做復健運動時,應該是很耗體力,父親每隔個幾分鐘就要休息一下,媽媽很不以為然,就會引起小口角……等等。
 
父親因為身體病變導致的這些小毛病,在一般家庭裡,可能都是不會特別提起的問題,可是媽媽愛乾淨受不了凌亂的個性,就會立即忙著收拾善後,同時嘮叨一番,這些舉動給父親滿大的壓力,媽媽的用意只是提醒父親改善,沒有不滿的意思,以為媽媽可能忘了父親是生病的人,可是媽媽說:「醫生說,一些生活小活動,要訓練他自行處理,一則可增加他的信心,一則可訓練他的肢體能力。」
 
媽媽往生前的一個星期,是父親的生日,那時,父親已有些憂鬱症傾向,父親在許願時,有三個願望,第三個是希望媽媽能少一些嘮叨,因為這些嘮叨每天都在告訴父親他是個一無是處,沒有用了的老頭子!
 
媽媽一周後就心肌梗塞往生了。父親認定媽媽是被他氣死的!
 
英英對麗菊說:「聽說老師知道文龍中風以後,寫了封信給妳,信的內容上次妳講了一些就被岔開了,老師是怎麼講的?」
 
「也沒有特別說什麼,老師只是勸我,一向生龍活虎的人一下因病被侷限在輪椅上,心情必定沉重,脾氣也不會好,尤其文龍的成就在業界是出了名的,要他把自己壓縮下來,很難的,要我多多容忍他一段時間,等他慢慢沉澱下來。」
 
「麗菊,你真的會很辛苦。」蕭明說:「文龍的事會影響英英的店嗎?會如期開幕嗎?」
 
英英看著麗菊,麗菊說:「會的。」
 
英英夫婦旅居日本多年,在日本紮下了根,經營高檔陶瓷店,和多位藝術家合作,展售他們的作品。去年決定在台北展店,找上大學時代的死黨也是台灣陶藝界相當有名氣的麗菊。英英夫妻和文龍也熟,因此和文龍提到這計畫時,文龍認為孩子大了,麗菊能和好朋友合作,又能在專業的領域發揮是個難得的好事,也全力促成,這個展店計畫也就順利展開了。
 
文龍中風後,麗菊開始擔心進行了一半的陶瓷店怎麼辦?剛開始,文龍樂觀其成的說:
「擔什麼心,我復原後,就回公司了,哪需要你照顧?」
 
蕭明說:「那文龍怎麼辦?」
 
「大概只能請個外傭來幫忙了。」
 
「說的也是,文龍應該面對現實,學著適應新的生活方式。」
 
「可惜,」英英說,「文龍是人在福中不知福,脾氣大的很。麗菊可能是聽了老師的勸,逆來順受。但是這樣下去,也不是辦法,我們得勸勸文龍,幫他走出來!」
 
 
Ⅲ.兒子
 
毓昀回到自己的家已經10點多了。妻下了碗麵,他一面吃一面問,
 
「小宜睡了?」
 
「等你等累了,趴著就睡了。爸的情況有沒有好一些?」
 
「還不是一樣。爸的脾氣愈來愈壞。自從發現這段期間的復健進步有限後,乾脆就放棄了,已經一個禮拜了。我看媽媽天天受氣,實在不忍心。」
 
「媽媽有再提起要我們搬回去,幫忙照顧爸嗎?」
 
「沒有,我發覺沒辦法和現在的爸爸相處,更不要說照顧他了。可是把他丟給媽媽,對媽也實在太不公平了……」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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